他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,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。他忘却了时间的魔爪,也不在意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,独自一人在江湖中颓废地漂泊。
踞龙关位于大周西陲的风雪山中,雄踞三国之间,扼守龙脉,易守难攻。踞龙关不仅战略意义重大,而且矿产资源丰富,交通也十分便利,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。踞龙关的人口流动量十分庞大,但是本地居民却不到十分之一,各种各样的人混迹其中,也多有人出关之后没有再回来。
踞龙关的守卫此时早已起来,开始巡视城内。而晨门却起得很迟,直到守卫换下第二批人才匆匆起床去将城门打开,放商人和旅客通行。
城门大开,首先是人潮拥着挤入城内,然后才是商队和镖局的车队进入入城内。
他夹在人群之中,被人群拥挤着推到了一家旅馆的门旁。一个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的落魄高大男子,站在雅致朴素的旅馆门口,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却并不在意,只是随性地靠在墙沿,坐了下来。
他明显影响了这家旅馆的生意,人们像躲避瘟神一般的绕开这个流浪汉,都只是斜视一眼便匆匆走过,而完全忽视了流浪汉身后的旅馆。此时已不难看出,店长已经对他抱有意见:他叫来几个旅馆的伙计去打发他。
“臭乞丐,要饭就到城西去,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!”领头的高大个首先开口,他身材结实,虎背熊腰。显而易见的,他想尽快撵走这个可恶的家伙,如此寒冷的天气,谁都不想待在寒冷的大街上。
“赶紧滚,免得在这里不招人待见!”另一个人附和道。
他微微颔首,对着伙计站起身来,却也是个健壮的美男子———褴褛的衣裳遮不住他秀美的肌肉纹理,两鬓的茂密的胡子遮不住他英俊的面庞。
这流浪汉居然比他还高出一个头来!
“你想干嘛?我可不怕你!”伙计的声音有些颤抖,装作不屑的样子,心中却暗自猜测起来:莫不是哪家贵族的落魄公子才生得这般?
“快滚快滚!别想在这里捞油水,小心讨一顿打!”伙计鼓起勇气撂下狠话,一脚将男子踹倒在地,随后便扬长而去。
“真是可怜……”
“世风日下啊……”
“听人说这店主的女儿可是将要嫁入将军府呢,不然怎会这般神气……”旅馆中有人低声说。
男子并不在意众人鄙视般的好奇目光,自己慢慢爬起身来,又小心地穿过人群,最后坐到了城墙上的烽火台边。关外正是一片一望无际荒原,他只能模糊的看见地平线上笼罩着深色的紫雾。他转过头去,看向城内———虽然比不上京城一般热闹,却也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。
他觉得有些疲倦了,就到护城河边的亭中休息。这里并不在城内,而城中人都害怕魔兽袭击,所以这里少有人来。如此,虽然此亭风景如画,但是也遭人遗弃。于是,他长久以来都住在这里。却也少有人知道他的住处。
他别无其他,尤其喜爱独自一人在亭中抚琴。人们也不知道其他,唯独知道这人喜欢弹琴,于是就渐渐有人来找他切磋琴艺,但他性格乖僻,常常将人赶走,赶走却也只字不说,只是淡然地弹着他的琴,于是最后就连想来与他切磋的人也少了。
他细细地擦拭了琴弦,给自己灌下几壶烈酒,便又开始弹琴。琴声悠扬婉转,沉郁顿挫,跌宕起伏,如流水一般倾泻开来。琴声与风雨相契,与万物相和———夹杂着一丝寂寞和忧伤,却又孤傲得遥不可及,空余下一人的孤独与惆怅。
一曲接一曲,他不知疲倦地一直弹着,即使无人倾听,却并不在意。倘若这世间真的还剩下一丝可以献给他的暖意,他又怎会如此悲伤?但却没有,并不曾有人问过他姓名,也不曾有人问候过这个“可鄙”的流浪汉。
此时此刻,风声已止,雨声已息。唯独是他的琴声,他不想让它停下来,依旧让它独自奏响。他就像自己与琴声对歌,他唱一首,它应一曲,此起彼伏,如同海潮般汹涌地击打着他的胸膛,肺腑之言,尽在其中。
他愈发累了,不得不停了下来,连人带琴摔落在地上。他的身体依然颤抖着,止不住地发怵。
每次弹琴,他总要弹到十指发麻,头昏眼花为止,否则便是将他所有的曲子弹尽了,才肯住手罢休。这一次,他更为疯狂,累得连让自己的身体停止颤抖都做不到了。
“你疯了吗?”他依稀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怒吼,然后整个人便昏迷过去。
他做了一个梦,一个很长很久的梦,仿佛自己从来不存在一般的,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活在梦中,总也醒不来,现在真的做梦了,却像梦醒了一番。
他仿佛看见自己成为万人之上的君王,独步青云,弹指间灰飞烟灭;他仿佛看见自己成为通神之路的修士,法力无边,瞬息间沧海桑田;他仿佛看见自己成为傲世不朽的魔王,一统三界,生死即是颔首眨眼。
梦境的深处是一扇漆黑而狰狞的门。它飘忽不定,位于梦境的罅隙之中。它好像目不可视,触不可及,但是又的的确确的就在他的眼前。四周皆是浮空的石岛,而每一座岛,都或大或小有着一扇紧闭的玄门。
漆黑之门刻有“灭”,垩白之门刻有“亡”,炽红之门刻有“烬”,玄青之门刻有“虚”,曜金之门刻有“无”。每一扇,都有着不同的图案;每一扇,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气息,而正是这股诡异的气息,调动着周围的一切。
诡门大开,展露出门中的巨大漩涡。
他被面前的这一扇漆黑之门吸进去,诡门的气息控制了他的每一根神经,压迫得他动弹不得。他被一寸一寸地吞入漆黑的魅影之中,却无动于衷,只是淡然地笑了起来。
“哼,可笑!你们这些老家伙竟还想反客为主。”他一挥袖,梦境便化为浮烟。
他醒过来,原来是梦中梦。
他回过神来,自己已躺在一张柔软温暖的床上,而不是护城河边的坚硬寒冷的石板上。
他环顾四周,玄色细腻的内饰和华丽精致的家具尽收眼底。而自己也已经换上了一身柔顺的靛蓝色的衣服。这定是个大户人家。但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?非亲非故,谁会收留一个流浪汉呢?他感到疑惑不解。
正当他下床时,门被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推开了。
“公子,睡得可还舒服?”她走进房间。
“你是?不,是认错人了么……”他却又消沉下去。
“不,并没有。还请您听我家小姐跟你解释。”她朝他礼貌地微笑。
“……”他回以一个僵硬的笑容。
他随侍女来到内院,她转身向她行礼,说:“还请公子在此处稍等片刻,我去叫我家小姐。”
“好。”他随口答道,无心再多纠缠。
院中是一方水池,池中养了鲤鱼和莲花。池上延出一个木亭,木亭并无别致,独特的只是中间摆的一张琴。
琴身由陨铁打造,刻着细腻复杂的符文,造型犹如一只俯卧小憩的黑龙,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。他并不认为此琴有何稀奇,但唯独那琴弦吸引了他。琴弦通体素白,却透着一股赤黑之色。琴弦十分坚韧又无比柔软,看似普通但又如此不凡。
再细看———弦中竟藏有一丝神识!只是这神识却已衰弱无比,但却依残神威,余留着残喘的高傲。
他抚上琴弦,双手自然而然地行动起来,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触碰这张琴。琴声像远方的嶙石中飞漱而出的涌泉,时而委婉连绵缓缓流淌,时而匆匆沉浮激流如潮。
琴声不断,他却早已泪流满面。
一生倥偬,半世伶俜。曾经绰约翩跹相伴,跅弢不羁,如今却一语成谶,倜傥不再。
琴,他曾誓其一生来参悟,但到最后却只剩下孤家寡人,到底为何?冥冥之中,仿佛有万语千言可倾诉,但却止于哑然之口,毕竟已经没有人听了。
他黯然神伤,为琴弦注入灵力,激起些微涟漪,呈现出一幅画来。画中无他,只一人独奏,既没有万灵敬仰,也没有骄纵浮华。
废人罢了。
切。
又能有几人能懂他?他心中暗自不屑。
琴弦断,琴声戛然而止。身后传来掌声。
“想必是阁下找我。”他站起身来。
“不错。”一个细腻清澈的声音。
“那么,找老夫何干?”他并不打算正视此人。
“我要你做我的师傅。”
“可笑,你可知道我姓什么?”
“‘神’家的人。”她道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他狂笑。不知是因为有人竟然知道他,还是因为有人要做他的徒弟。
“小娃娃,你找错人了!既然知道我是神家的人,就不应该来找我。我的徒弟,也不是谁都能当的!”他勃然大怒,化作一道白影,顷刻之间就消失在她眼前。
“小姐,你就这么让他离开?”
“机会还很多,不急于这一时。”
她走进木亭,抱起那断弦之琴,唤出灵火,将琴抛入其中,看着琴慢慢地烧成灰烬。
“可惜了这张古琴。”她转身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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